「天」之一 (《無常事》)

© Bobby Yip

2006218日星期六(雨)

昨晚抵達馬尼拉已是午夜,入住五星級酒店,但睡了兩個多小時便又離開,到另一機場趕搭六點到中部大城市 ,馬可斯夫人艾美黛家鄉 Tacloban 的內陸機。

飛機滿載馬尼拉報章、電台、電視和各地駐菲通訊社記者。菲律賓人樂天的性格人所共知,據聞是世界之首,記得有調查說百分之八十菲律賓人覺得自己活得快樂。但在這時刻大家依然歡天喜地大聲說笑,尤以我的同事為甚,讓我感到不習慣。

從機場乘六個多小時面包車,才抵達事發鄉村 Guinsaugon 附近一個叫 Saint Bernard 的小鎮。這幾小時內,我半醒半睡,沿途無細賞風景,除了見到斷斷續續的驟雨,還有一直盤在腦中,前晚聽過那場馬勒第二交響曲演奏會的旋律。

馬勒藉這首交響曲問:人活著為了什麼?

此行對我將有什麼啟示?

據知,被尋獲的遇難者都被送到這個鎮。車子在一條相信是市中心大街上行駛,見到前面有人群聚集,原來在看工作人員在這個馬路旁的臨時停屍間,清洗發漲發臭的十多具屍體。
雖不是第一次見過別人遇難的遺體,但這一次,不由於什麼原因,我卻不敢直視,我只想拍到一張關於生與死的照片,最終找到一個角度,等待一雙穿了拖鞋的腳,站在一列已躺下的腳前面,成為了這次採訪最初的紀錄。

之後,汽車再走二十分種,停在一列被雲蓋著頂尖的群山面前,中間一座沒有樹木,卻遺下一道具大山溝,從可見的最高處滑坡而下。深棕色的泥土把前面原是一大片綠田掩沒,遠眼望去,像是垃圾堆田區。

看手錶,已是下午三點四十分。有一間通訊社,今早從宿霧乘半小時直升機抵達,採訪完畢乘直機回程,相信到現在,照片已經發放到各地的報章吧?而我們還未開始。

這些所謂分秒必爭「搶頭條」,其中同業之間的信譽榮辱,佔了相當比重。無它:It’s all money matter。就如這個情況,金錢與效率成正比。這雖與我所關心的無干,但由於工作性質,仍需越快越好。

為了爭取時間,我和同事打算在四點半前拍畢照片。我太天真,以為自己能以在香港工作的速度,應付眼前的工作。這個想法,因我們雙雙被困在泥海中告吹。我的左腳兩度陷入發臭的泥漿裏,深及大腿,而泥及小腳的右腳無實地發力。一剎那,我想起小時候看粵語片有人在浮沙沒頂,心涼了一陣。

同事接過我的相機,想把我出拉來,但我感到左腳鞋子將甩掉,喊他不要太用力,這反而令他失去平衡,差點撲到泥地上,卻有大量泥漿濺到兩人的相機上面。

我被拉上來,定了定神看四周,發覺我們只不過在整個泥海的邊緣,而前面較中心部份有少許人在活動,遠至連臉孔都看不清,好像是士兵,也像是其它鄉民。他們究竟是怎樣進去的呢?那一刻,我想到被埋在如此大量泥濘下的村民,我救不了人,又幾乎不能自救,我感到慚愧。

拿著泥樣的相機趁日落前趕快拍了一些,卻連原路也找不著,亂石與濕泥混在一起,每一條好像走得通,每一條都可能有危險,最後索性走向原是稻田旁的引水道回去。水及膝總比看不到底的浮泥安全。

後來知道,一名從馬尼拉來的攝影記者,為了尋找被埋的學校所在地,誤沉落泥漿,深至胸口,幸好被人發現,用繩把他拉出來。至於吃泥的相機……在這關頭,還管它什麼相機!
另一名電視攝影師,跌入及腰泥漿,當他想保護攝錄機,把它舉高在頭頂,人卻下沉得更快!也幸好及時被救。

終於返回車上,看錶已是五點半,不經不覺走了過多小時。之後,在車上用發電機推動手提電腦與衛星數據器發放照片。望著前面慢慢轉到幾乎漆黑的天色,想像前面昨天原有的人物景緻。

晚餐於 Saint Bernard 市集一間小食肆,比香港的荼餐廳細及簡陋,樓下舖閣樓居。與旁邊幾間同類店子比較,這一間照明比較好,招牌也最光鮮,四張桌坐滿人,而其它則老得像要關門似的。在這些落後鄉鎮,花小許心思已得到最高回報。至於食物:一碗白飯加一碟抄蛋,無以尚之。

在這些地方採訪這類新聞,住在哪裏從來都不會講究。有本地記者帶我們入住一個政府辦公室,到了門口,原來是環境與自然資源署,可真諷剌!

所有職員已下班,只剩下廿多張空桌子。最顯眼是一個聖位,有耶穌像,兩旁有紅燈照明,活像神位。

同事把唯一的床讓給我,他睡長椅。電視部同事睡另一張長椅。司機與腳夫們臨時買了地蓆,睡在地上。

說是床,是鐡質摺合式的,一半有木板承托在上,另一半木板不知去向。我唯有張開同事帶來的睡袋舖在上面,腰以上卧木板,雙腳放在只有橫直交錯鐡支上面。

大家原以為無機會沖涼。辦公室有自來水喉,可以凍水自助淋浴兼沖厠,真是天賜!除沖身外,清洗相機,清洗鞋子,至半夜才入睡。

入住這辦公室規條之一:要每天五時半起床,最遲六時許打點好地方離開,以便別人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