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二 (《無常事》)
© Bobby Yip
2006年2月19日星期日(晴雨晴雨晴雨….)
睡夢中聽到外面噹噹響聲,看手錶,只不過是三點,是哪裏來的聲音?響聲令我難以熟睡,像是要把別人唤醒,不許人睡覺似的。最後只能半昏睡捱到五點。
起床後,同事說那敲鐘聲是從對面的教堂傳來,旨在叫醒人星期天去望彌撒:第一場是五點。
零晨三點,上主已在召喚!
吃過帶來的面包,打算驅車再返現場。不想穿濕了的鞋,便穿上沿路買下的一雙「人字拖」,配搭變成泥樣的牛仔褲。
清晨空氣極佳,睡得少卻沒有估計般疲倦。
六時下車,由於救援人員未到,見到塌下的山坡,氣氛比昨天更冷清。
據知,昨日只有四十六名士兵參加救援,而且沒有照明,入夜後經已收隊。
肇事至今己差不多兩天。我想,此事若發生在中國,相信會一如中央電視台平日水災畫面所見,有上千解放軍趕赴現場,日以計夜地挖掘吧?
天邊遠處出現了一道淡色的小彩虹。心想,若彩虹出現在滑坡上空,那將會是恰巧,此外還有什麼?
走過泥路,不期然耳邊又響起了馬勒第二終章片段。抬頭再看山景,頂部雲層開始消散,但仍不能讓人一眼看透頂尖全貌,峰頂若隱若現,經晨光照射,整個山脈增潻了一份雄偉。
同事也改穿了一雙涼鞋,比我的「人字拖」結實。由於有其它本地同業照應,語言通順,決定由他進入現場,我拍攝周邊事物。
約七時半,有一班自願救援人員抵達,當中包括一名愛爾蘭人與一名美國人。兩人原在附近旅遊,得知意外,並因曾習救援技術,故臨時加入。
是什麼動因驅使他們改變行程?是八卦、獵奇心、好探險,還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沒有深究。我覺得解釋不重要,重要是他們來了。
但是否已經太遲?
在拍過幾批啟程出發隊員的照片後,我返回小鎮附近,先察看物資是否運到,稍後才前往遙遠的醫院,採訪傷者。與昨天剛抵達時的情況相反,此刻市集極為繁忙,美國海軍陸戰隊空運了一批批食水,另陸續有士兵抵達,似將參與現場挖掘工作。當不時見到頭上不同類型的直升機飛過,有些大得載來了吉普車,我再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國力,叫做後勤,叫做組織能力。
我們不時會笑說菲律賓是美國第五十三個州。有人會從政治利益角度來看美國今次的參與,又或者只不過是在美軍平日的演習調動中,加入一項額外訓練罷了。我沒有深究。我覺得解釋不重要,重要是他們來了。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據知,中國送來了金錢援助。這與我平日對兩國特質理解不合,不應該是兩國位置對調,美國出錢,中國出力的嗎?
也一樣,我沒有深究。我覺得解釋不重要,重要是人來了,錢來了。誰的人,誰的錢,也都一樣。
吃過午飯,與電視部同事等前往醫院。車程要走廿公里約四十分鐘小路。不敢想像患上急病突發送院的苦況。據知,只有最初尋獲的二十名生還者被送到這裏來,之後所找到都是不活的。
如我所料,好些病人都沒房間,只睡在長廊。有一名臉部與手部受傷的婦女正在被丈夫和女兒餵食。此刻,若從一個家庭完整性這很低的要求看,這是一個幸福家庭。
房間內,有一名一歲大的男孩被手抱著,不停哭叫媽媽。這位只有廿三歲的年輕父親,看來更像是男孩的哥,無法止哭,只有不時吻孩子傷痕處處的臉額。這情景令人傷感,在這一刻,我無法不動如虛空,我感到耳熱,喉嚨哽咽。
在另一角,一名六歲女童趟在床上,看來傷勢不重,據聞她在事發時爬上一棵椰子樹上,避過一劫。
然而,旁邊呆坐著她的父親。和之前的父子般,兩人正在等候家庭另一成員的消息。
此時,我又再哽咽,強忍著淚水。這名父親沒有眼淚,我無理由比他顯得更傷心。他就此坐著看我,像是希望我要把他拍攝得體,讓其他人知道。
臨離開房間,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我的同情。他輕聲地回應 “Thank You”。
是他多謝我,還是我應該多謝他?
我多謝他,讓我親身感受到不單只幸福並非必然,而是有些人的幸福比另一些人更不必然。更甚是,這些看來好像是天災的禍害,背後有大量人為缺失,致令這些人必然地不幸!
官員明知山坡有危險,除了口頭告之村民,卻無作出其它安排,令村民無所去向,這算是盡責了嗎?另有報導說,是貪污與無能導致意外。但早已料到的,還算是意外嗎?
在回程的車上想到這裏,有淚水從眼角滲出。我除下眼鏡,趕緊抹淚,不想被正在說笑的同事們看見,讓他們掃興。
這天晚上,我發覺聖位耶穌像兩旁的紅燈照明,右邊一盞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