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羅蘭‧巴托對談 2
有誰可以幫我?
作者是否已死?*
一刻間,羅蘭‧巴特已來到我跟前。興奮之餘,出於禮貌,我本該首先就他的母親作出問候 **,但避免由於我因使用不當的語言符號而自己身在一個當使用這個問候的話語可能帶來在理解上的歧義的文化國度而有機會恰巧地在他所身處的另一文化國度中產生了另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後果而導致彼此之間不必要的誤會,我只好直接問:「你想在《顯像器》一書中說什麼?」
巴特向我嘆了口氣,說道:「有人以為,我鼓吹讀者任意解釋文本,不用理會作者在書中表達什麼,這是錯誤的。但作者的死亡,造就了書評家的生計,卻是事實。」
消了一點氣,他立即進入正題:「攝影不能簡單地採用像其它舊有的再現方式 (representation)來分類。它含有一種獨特性質:照片機械地記錄的,是一些在存在意義上 (existentially) 無法重複的事件。」
這令我想起比蘇格拉底更早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圖斯 (Heraclitus)的名句:「沒有人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因為無論是人或河流都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樣。」人與河的變化在於時間的流逝,無論怎麼短絀的瞬間,人已不是一瞬前的那一個人,所踏進的流水也不再一樣。
我對巴特說:「你是從這一點上談存在。你肯定攝影作為紀錄事件變化的特有能力。具體地說,就算照相機是以一秒十格的機械速度固定地拍攝一件在相同光線下沒有活動的死物,雖則每一張照片表面上看來都一樣,但由於時間的流逝,在存意義上,每一張都一獨無二,每一張的獨立性無法被另外一張所替代。」
他沒有反應,那我就當自己說得有理。至於這麼細緻的區分,在具體運作上有何意義,我想巴特則管不得這麼多。
另外,好比小孩子用手指向一些東西而說:「那個,它就在那兒啊!」巴特認為,照片無法脫離這樣地對待被攝物的指涉,亦即是說,我們看照片,同時接受了「看」與「在這兒」這些隠藏在背後像手指的動作。
我記得襌宗六祖慧的一段故事。他曾以手指比喻為文字,以明月比喻為真理,說手指可指出明月所在,但手指並非明月,看月也不一定要透過手指。以此與巴特所說的相對照,事物的真確性不必用照片來引証,照片本身並非真理,但照片可以作為指向真理的媒界。當然,有人會問什麼才算是真理,並懷疑所留下來的影像有多真。要在此詳細討論這個問題,並非最適當的時機,不過只要我們能夠理解以下簡單的情景:若前面有一棵樹,我們用相機拍下這棵樹,然後把照片展示給其它人看,然後像上面那位小孩子般說:「那棵樹,它就在那兒啊!」在這最表面的層次上,就已經很實在,即我們一般所說的「真」。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巴特,他沒有說我這樣比較是否恰當,我估計他對此不感興趣。
他續說:「一張特定的照片從不能與它所指涉的對像分開,至少起碼不會即時地 (immediately) 或一般地 (generally) 被分別出來。」他把照片與動態世界之間這種膠著形容為葬禮的固定性 (funeral immobility),這裏透顯出死亡的意味。好些歐陸哲學的核心,緊扣著人類對死亡的無可超越,而展開的一系列演繹。巴特籍照片在這意義上的宿命 (fatality),即沒有照片不指涉某物或某人,推出另一個問題:為什麼選擇拍攝這件東西,這個時刻,而不是其它別的?他從符號學角度指出,需要有清楚的標記 (mark),才會出現符號 (sign)。一張照片若要達到語言般易於辨解的高度,照片中的符號必須能對應這些出現在現實世界的標記,即平時我們所謂值得拍攝下來的東西。但什麼是現實世界中的標記呢?我們拍攝時,憑什麼要拾此而棄彼?如此演繹,巴特的結論是,照片總是無形 (invisible)的:並不是我們所見的。
表面看來,這一段跟之前一段似有所衝突。之前說照片指涉實事,而這裏卻說它是無形的,並非我們所見的。我認為說照片無形,是一個修辭的說法,所指的是屬於表面真實層次以外的另一個層次,照片在這另一層次上所呈現的符號,不是直接地對應於事件,而是所有符號混合或緊黏在一起。在此層次上,照片上所出現的東西的意義並非以一對一的方式對應於現實世界,因而不等同於原有那實在有形的層次。要明白巴特,我們必須以這種攝影既「顯現真實又不真正顯現真實」(realistic and not truly realistic) 的角度去理解,而句中前後兩個實在的用詞,根本分屬不同層次。
這時,巴特在我面前顯得苦惱。他被那些慣常教人們觀看照片的方式弄得狂怒。他被一群宣示家庭概念的社會學者所困擾,並須按那些談論構圖規則的方式來看照片,這統統未能給他帶來快樂和情感。在這些「業餘照片」中,他僅能見到指涉對象,那些被欲求的物件,心愛的人;到此,一把要探求知識和科學的聲音 (the voice of knowledge, of scientia)嚴令著他:「返回攝影」。無可致疑,這是指尋找攝影自身。巴特說:「我想成為一個原始的人:沒有文化。」在這一刻,我深切地意識到他希望籍現象學不含預設,先於任何概念包袱的狀態,為攝影作「本質的還原」(eidetic reducti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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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特卒於1980年。《顯像器》是他生前最後一本書。「作者的死亡」是巴特的名句,來自他另一篇文章的名稱 “The Death of the Author”。
** 《顯像器》第25章巴特談到他母親的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