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羅蘭‧巴托對談 5


「我當然不一定發覺自己被人拍攝,但更多的時候我知道自己被人拍攝。現在,當我感到被鏡頭觀察著,一切都將會改變:我進入了「擺姿勢」(posing) 的情況。我突如其來地為我自己造出另一個軀體 (make another body for myself),我改變自己來進入影像。這種改變是動態的:我覺得照片產生了或羞辱 (mortifies) 了我的軀體。」

我覺得巴特在懷疑:在鏡頭面前的他,是否還是他的自我?

「在鏡頭面前擺姿勢,我從攝影師取得了存在性 (existence),但這種依存是虛構的,對這種好像是不確定的父子關係,我感到苦惱:一個影像 – 我的影像 – 將被產生:我會否成為生來厭惡的個體還是「好樣的」(good sort)?」

巴特試圖描述在鏡頭前的焦慮。他覺得他的自主性被拍攝者侵犯,而在鏡頭前擺姿勢,成為了出賣自我的行為。但巴特有沒有想過,意識自己被拍攝與擺姿勢之間是否具有必然關係?亦即是說,前者(自己意識到被鏡頭對準)的出現,是否一定會帶動後者(自覺進入擺佈狀態),而箇中人不能發揮他的自由意志,即俗語所謂的自願性?

我沒有打斷他的話,好讓他繼續。

「我決意展露表情,把自己借了出去參於社會遊戲 (social game),自覺獻身於這個「攝影祭禮」(photographic ritual) 之中。我知我自己正在擺姿勢,我希望你(攝影師)知道我在擺姿勢,但這加上去的訊息 (additional message) 肯定改變了自我珍貴的個性:那個原我,以有別於肖像。」

聽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反問巴特:「為什麼擺佈中所『加上去的訊息』,不能算是自我的一部份?你在這裏裝笑臉,是否只為適應社會禮節,而全完不屬於你自我的一部份?在其它人際關係的禮節中,例如你和別人握手時,你都有這種參與『社會遊戲』的感覺?是否在一切情況下,你擺姿勢便等同於偽裝,等同於放棄自我?前者是否必然帶動後者,你有想過嗎?」

巴特沒聽進我的話,繼續他的「自我」而喃喃自語:「『我自己』永不和我的影像同步,只因影像本身是沉重的,靜止的,頑固的,而『我自己』則是輕巧的,分離的,驅散的;像一隻瓶中小魔怪。」

就這樣,巴特認為照片中的他,是僵化的,僅是一個中性的 (neutral) ,解剖學上的 (anatomic) 驅體,一個無所指涉 (signifies) 的驅體!

「只有愛,極端的愛,才能擦掉照片中的沉重,但除了我的母親,有誰能給我呢?」

在這裏,巴特以母愛對應與冰冷的肖像世界,以豐富而溫暧的人情來突顯真實。但當我們稍後看到他依然是籍母親的肖像來懷念她時,若照片是如此的「無情」,則照片中母親的驅體又憑籍什麼,得以在冰冷的肖像世界中為巴特自己帶來安慰呢?

巴特斷言,攝影使自我 (myself) 出現為他者(other):令知覺性 (consciousness) 從個人身份 (identity) 中狡猾地分離。所謂他者,是指照片中自己的樣貌,失去原來自我身份的認同,相中人對自己來說,是一個陌生人 (stranger)。

我質疑,這是否一種「唯我論」(solipsism) 的個人主觀感覺,只對我面前巴特這個人來說是確實的?我還在消化他的見解。

巴特還試圖用舊日拍攝的方式來帶出他者概念。他問,照片屬誰所有?若人被當成為一件物件般被架起著來拍照,像攝影發明初期需要較長的曝光時間般,人為了拍照變成了好像接受手術般。可巴特忘記了,直到現在,肖像畫中的模特兒也還是靜稍稍地在畫家面前擺上好幾小時的姿勢,我們有什麼理由只怪責攝影,而且還只不過是早期的攝影技術呢?

巴特進一步闡釋他所理解的肖像攝影:「有四種影像格式 (image-repertoires)在肖像照片中同時交錯,互相妨礙和扭曲。在鏡頭前,我同時是:我心目中的我自己,我希望別人心目中的我自己,攝影師心目中的我自己,和他作為藝術展示出來的我自己。換句話說,一個奇特的行為:我不能停止模仿我自己,因而,每次我被拍攝,我總是遭受著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a sensation of inauthenticity),有時如噩夢般的欺詐。我不是主體又不是物件,而是一個主體覺得他將會變成為一件物件:到此我體驗著微型 (micro-version) 的死亡:我真的變成了幽靈。」

巴特又一次提到死亡:不是物理學上的死亡 (physical death),而是由於不再成為他自己 (not-being-in-himself) 的死亡。對於物理學上的死亡,佛洛伊德說:「在潛意識中我們每個人都相信自己不會死。」 * 但在自覺意識層面上,巴特所想到的不是肉體的死亡,而是作為「人的存有」 (Dasein) 的死亡,像海德格的「無名氏」(anonymous one) ,就是將自己化成為對象,剥奪了人的獨一性。

巴特語帶譏諷地說:「攝影師盡量突出被攝物生動的形態,以免照片陷於死亡。但是我 – 已成為一件物件,我沒有掙扎。」

說了這許多,巴特終於道出了《顯像器》的核心:

照片的 就是死亡。

Death is the eidos of that Photograph. **

我突然注意到,在這裏談的死亡,有別於之前「死者的回歸」。照片一方面可以令逝去的東西還魂,另一方面卻把被攝的人物化,讓人感到存有 (Being) 的死亡。若從我之前所提過攝影既「顯現真實又不真正顯現真實」的雙重性,則不難理解以上兩種意義下的死亡:當攝影在一個層次上顯現「死者的回歸」,對觀看照片的人來說是真實的;但當攝影在另一個層次上讓人體驗到照片中存有的死亡,則攝影並不顯現真實。

面對巴特,我暗地裏想:我是你的知音,但不等於我認同你全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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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gmund Freud, “Thoughts on War and Death”,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 14, The Hogarth Press, 1957, p. 289.

** Eidos 在此譯作「相」,也有人譯作「理型」(form of ideas)。


另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