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攝影研討班後記

© Bobby Yip

原載香港攝影記者協會《前線》19981月第24

有關論點的疑惑與疏理

九八年九月中旬,我到廣州參加一個關於紀實攝影的高級研討班,參與者來自中、港、台的攝影教師、攝影記者與攝影評論員共數十人。在為期五天的活動中,我出席了其中兩天的講座與討論,自己加入簡述了作為一位通訊社攝影記者在香港的工作情況。雖然得知內地與台灣多位著名紀實攝影師沒有參與活動,而部份出席者對研討班也有不同期望,但總括而言,這樣的交流很有意義。對我來說,活動不單在於認識兩岸三地的紀實攝影師與攝影評論者的工作方式,從他們評述照片的態度與思考問題的方向,亦即思維方式,加深我對三地業內人士的了解,與彼此思想的局限。

我在這次交流得到的印象是:中國大陸的攝影師與攝影評論員對紀實攝影的熱誠無可置疑。討論會場張貼的內地報章,展示了國內對登刊新聞與紀實影像的重視程度。有報章的版面與香港報章的式樣較為接近,以彩色印刷,頭版照片有時放大至佔去整頁大部份篇幅,另有報章登載的照片故事,黑白的影像無論在題材與表現手法上令我聯想到七十至八十年代一些本港報章近似的面貌。我無意指現時的中國新聞界平水只及二十年前的香港,這些報導反而引發我對於香港幾絕跡的照片專題的懷念。

研討會上,內地攝影師與評論員把照片故事與報告文學扯上關係。有人認為,攝影師應深入認識拍攝對象,透過長時間深入觀察與了解,才能拍好主題。這種方式所需要的條件類似撰寫報告文學,作者首先依靠搜集得來的資料,建基於事實,加入藝術元素,以文學手法表達真實故事。有人在討論會上對於所謂「走馬看花」或遛灠式的拍攝手法表示反感,視之為不專重被攝者,以為會把攝影師己意撗加於主題身上,失卻紀實攝影客觀深入的功能。

我同意深入認識主題的重要,但卻保留以報告文學方式拍攝是處理照片故事唯一的進路。文學與攝影最大的分野在於文字與影像兩者分屬於不同的語言。文字是思想的伸延,也可以說文字是思想著落處。影像是看的伸延,是視覺對外界的反應,看的印象著落於影像。文字與影像的思維方式雖然同時具有理性與感性,但側重點各異。理性在文字處理上所佔效力大於影像所帶給我們的視覺衝擊。視覺反應很多時並非建基於我們理性去看事物,反而因為感性地受到刺激。我不排除拍攝者看到事物後經過理性思索而拍攝,但拍攝時對影像的觸覺性與敏感度,是照片成敗關鍵,這與經過先思索而後書寫的過程不同。文字可視為「理性語言」,以相對於「感性語言」的影像。

攝影師深入認識被攝對象並不意味只有透過長時間的接觸,因為人除了在拍攝主題的環境中親身體驗外,以目前資訊發達條件,他大可透過其它途徑了解事情,而他的個人閱歷與經驗,對事情的觀察力與敏銳程度,以至他掌握的拍攝技巧與拍攝態度,人的品格與行為等,並不與時間的長短有關。與此相反,個人可以對事件認識極深,但拍不出好照片,因為他不善於透過照片表達!說得坦白一點,是技巧不足。這或許是一個極端的譬喻,但卻說明了能力與時間是兩件事,拍攝所需時間長短並非照片好壞的主要原因。當然,照片故事中有些題材需要等待適當時機,否則不能遇上,但這是另外一個問題,是有關於拍攝時機的選擇,但這樣一來,如果事前已熟悉主題,則更不需要浪費長時間去實地認識了。

把投入時間長短以評論照片故事的優劣,還產生出另一個問題。透過比較,為三類經常看到的紀實與新聞照片形式排了次序,結論變成紀實性的照片故事優於單一張照片專題報導優於單一張新聞性照片。這結論建立在(一)紀實性照片故事對主題的了解最深入,因投放時間與照片數目最多;(二)單一張照片專題報導範圍較為狹窄,在照片數目與時間上投放較少;(三)單一張新聞性照片最為表面,因為照片數目與拍攝者的目的性最低,而題材的巧合性與運氣佔主導地位。如是結論,導至紀實攝影從業員,尤其在職攝影記者,輕視日常的新聞照片而追求故事專題,輕視工作範圍內的拍攝而追求他們認為是更高階的作業。這其實犯了以形式評定實質內涵的毛病。成功的照片不一定不依靠運氣;如前述,不以投放時間論好壞,更不是以多取勝。品評照片要看照片的內容,看效果,看質素。把拍攝者的動機,列為評論照片的考慮因素,等於轉換了問題:我們問的是照片的好壞,邏輯上所說的「真假值」,是「內含品質」,而所得到的答案卻以人為心理因素,即「發生歷程」來消解問題。我們稱讚拍攝者努力,並不就等於表示他的作品出色。相反而言,傑出的作品沒經過什麼努力而幸運地攝得,難道會影響該作品所以能成為好作品的理由?難道由於它並不經過怎樣嚴格的作業而攝得,會影響它在攝影史上的地位和價值?果真如此,已有攝影史的價值觀(甚至現存的價值觀)便需重新釐訂。* 紀實與新聞攝影多種不同表達方式,代表著不同類型的述事手法,只因題材而異,不涉及題材與形式本身好壞。在香港,也曾有近似的觀點,大致是質疑單一張照片的效力,認為單一張照片的時代已死,反映出這不僅是國內獨有的疑惑。

要解釋內地為何有此疑惑,這可能涉及到她以往的政治環境與生活體驗所形能的思想背景。放開政策實施後的文藝界,報告文學曾成為忠於對「真實」追求的寫作形式,它既符合真實的使命,兼具藝術內涵。在以上三類紀實與新聞攝影中,照片故事在敘事流程上最為接近報告文學,因而希望把報告文學的手法帶進攝影的意願,可以理解。但我卻要指出,這種原只屬於相互參考借鑒的過程一旦成為標準,則扼殺了攝影有其獨特語言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卻是攝影之所以成為有別於文字以外另一表達方式的支柱。


 
中國希望能夠在參與世界性活動中得到肯定的心態,曾在討論會中流露。一方面,對於國內紀實攝影師獲得國際性殊榮,感到興奮,認為其水平能與世界級數看齊。然而,另有人批評得獎者的作品之所以獲得青睞,只因他所拍題材媚外,特顯中國傳統落後一面。批評者說拍攝西方人喜歡看的題材容易獲獎,「西方式」較為誇張的表現手法可以吸引評判,這在某程度上是可能的,但如此推想,我們便無法得出作品本身是好是壞的標準,因為所說的都是關於拍攝者與評判取向與態度問題,與照片本身的表達力與質素無關,這又再度使我們回到剛才的疑惑。評論紀實或新聞影像,我們看內容的真確性,看所謂「西方式」的手法是否有效表述主題,考慮一下還有其它什麼較佳方法處理這個題材。否則,方法之間的取捨只不過在乎個人的風格取向。我相信外國評論員可能更深入了解某些源自於西方的表達方式,因而較易理解採用這些方式拍攝的作品。但另一方面,我們不排除評論員可以同時對一些陌生的拍攝方式,因它較具新鮮感而產生興趣,因此並不構成他們僅接受所謂「西方式」拍攝手法而排擠其它形式的理由。不過這些估計如何有理,也不應取代客觀的照片評論。

除了忠於對真實的追求,討論會另有一個意見,認為中國的紀實與新聞攝影師,在不違反真實的原則上,較為希望在影像中透顯個人觀感。該意見自承接受中國「文以載道」的傳統,並與日本同類作品中極為客觀的拍攝手法相比,最後反映出中國的主觀紀實性照片優於日本的客觀性紀錄的結論。表面上,追求真實與因個人觀感而載道之間有矛盾,但兩者實質同樣希望照片能夠帶出一種理想,一種既真且善的價值觀,就像唐朝韓愈提出文以載道是所發起的古文運動,希望文道合而為一,因文見道,文章內容透顯出人生大道的理想與價值,一洗六朝駢文柔靡浮艷之風,其目的性令人讚賞。然則把兩種原來截然不同的風格分了高低,破壞了攝影擁有的多元化表達取向。諷刺的是,韓愈提倡文以載道,包含了他專儒排佛的思想,得出主觀性優於客觀性的表達手法的論調,乃排斥了攝影除了載道以外的其它取向。在此,我們還未深入探討所謂的道的優劣,道的顯隱,道的方向,而首先自持有道兼屬優,這個想法使我吃驚。我不敢說這種想法以至上述有關「西方式」拍攝手法等論調來自狹隘民族主義觀點,只希望是個別現象。與此相若,參與討論的台灣攝影評論員,也有人提出某某是「台灣攝影第一人」。與上述心態相似,但願透過第一人的稱譽,帶出某地區的紀實攝影道統,以助開出紀實拍攝風氣,但所產的的誤會卻不少。我們所稱譽的第一人,是屬於時間上第一個人進行如此活動,即歷史上的先行者,還是在紀實攝影的領域中具有劃時代的貢獻?是哪一方面的貢獻?有沒有更恰當與更具體的稱呼?在衡量標準還未確立之前,便冠上如此稱號,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我擔心這將購成惡性的門戶對立,紀實攝影活動變成排資論輩的名利競技場。從攝影發展的層面看,紀實攝影作為對大千世界的反映與多元化創作方向,將歸於一統或寡統。

聽取民意是傳播媒介對讀者智慧的專重。新聞機構一方面監察政府運作,同時自我建立民主榜樣。討論會上,有人指出在一些調查裡,發現大多數讀者不能判辨紀實性照片故事或新聞攝影的優劣,他們反而對於俗稱所謂沙龍攝影更感興趣,因此質疑國內的紀實攝影質素與方向。這樣的自省有利水平的提高,但也不盡由攝影從業員承擔所有責任。我們需要進一步了解被訪者對時事和對照片的認識。他們是否已掌握了影像的基本語言特性,懂得如何「看」一張照片?簡單地說,是方法的掌握。如文章初段說,我們觀看影像時作出反應,是感性的投射,但反應可以透過訓練、學習和培養而使之擴大和加深,一如人們對音樂的認識,反應是第一步,屬原始的衝動,但後天的訓練可以令人認識到不同層面的看與聽具有多重涵意。

這個說法與我在前文提及影像屬「感性語言」沒有矛盾,我非但沒有忽視攝影原具有感性直觀的獨特價值,而且進一步提升了影像在文化上的建構作用,而目的性與創造性本身就是文化的內容。外行人不懂得拍照也可以評論照片,但批評是否合理與準確,屬哪一方面的批評,與他對影象語言的基本認識有關。業內從業員若僅以讀者意見為依歸,沒有考慮到內地用語所說「群眾」對攝影語言的掌握,則誤把民意變成對民主的盲目崇拜。我這樣說,不等於為本行業建造了象牙塔,與所謂的精英主義風馬牛不相及,更不是什麼脫離了「群眾路線」,或跟不上社會步伐之類。我是說對事情的理解,首先要透過學習和認識,這才是民主的基石。民主是一個學習與理解的過程,並非單單徒有主事權份兒。參與紀實攝影工作的人,作為文化建構一份子,必須本著「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的精神,使更多人能夠分享紀實攝影的成果。

舉辦這個攝影研討班,就是業內人士進行以上推廣活動期間的自我檢討,為了對外的開拓作進一步準備。我希望這裡提及的意見,能夠疏理一些問題,有助紀實與新聞攝影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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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翻現存歷史的價值觀,是後現代主義其中一個方向,我不敢苟同,但這是本文以外題目,為免橫生支節,未及詳述。


另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