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來的犬與掙扎成王
使用 8"x10" 大底片相機,放曬 8 至 10 呎高巨幅黑白照片,有時還把幾張連接成長條橫幅至 30 呎寛,透不過氣的迫力,是美國攝影巨匠 Richard Avedon 作品標誌。
強大影像能量背後,是一個怎樣的人?
花了近四個月,讀畢 Avedon 兩本,內文合共 1,200 頁的傳記和回憶錄。 傳記 What Becomes a Legend Most 在 2020 年出版,回憶錄 Avedon, Something Personal 在 2017 年出版。同一天訂書,先收到傳記,便開始讀,事後覺得比按出版先後去讀來了解他 1923-2004 的一生,更易掌握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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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記作者 Philip Gefter 曾任紐約時報編輯逾 15 年,著有 Photography After Frank。書名 What Becomes a Legend Most 是 1968 年皮草公司 Blackglama 的 廣告宣傳,由 Avedon 找不同名人披上皮草拍攝,當年相當經典,口號一直沿用了幾十年。Gefter 借用它來展示 Avedon 如何由窮小子,逐步成為相信是攝影史上其中一個最富有攝影師的傳奇。
從 570 頁回顧一生,可整理出 Avedon 三層身份掙扎:
猶太人在美國主流中掙扎
擔心受歧視的 Avedon,15 歲向父親訴說打算隆鼻,使樣子不像猶太裔,父親答應後還付錢。另外,在大蕭條經歷家道中落,父親認為每一天都要為錢工作的教條,深印在他腦海,使他後來無論多麼富足 (僅 1958 年已收入 100 萬美元,而 1960 美國人年均入息,不足 6,000 美元),依然狂熱地在賺錢,以顯身價。他醉心不同藝術,尤其劇場和文學 (中學時多寫詩),興趣之餘,期望能自如應對主流文化。劇場可謂 Avedon 至愛,曾連續 42 晚看新編的愛麗斯夢遊仙境,還請演員拍了一輯成書。
同性戀在傳統價值中掙扎
Avedon 經歷兩段婚姻,第一段指為「柏拉圖式」的,或多或少反映在 1957 年他參與製作,柯德莉夏萍主演的電影《甜姐兒》( Funny Face ) 。第二段獲得麟兒,直至終老。然而,心底同性戀傾向和幾段關係,始終沒有公開。雖則身邊不少知名文化人都半承認以至公開自己性取向,一些還視出櫃為榮,但他非常恐懼自己一旦向外界表白,會帶來難以承受的結果。身邊公開了的文化好友,如黑人作家 James Baldwin 和名指揮家伯恩斯坦,在依然是傳統婚姻確立社會氛圍下,曾一度比他更有成就,使他難受。只要在紐約,他會長期每天預約一小時看心理醫生,若自己沒空,就給朋友去。
他亦對 Andy Warhol 的成就感到不舒服。有位貴婦曾找 Avedon 拍人像,嫌他收兩萬美元昂貴,改找 Warhol, Warhol 帶她去地鐡自助拍照機,照了四張不同甫士,製成絲印,令她很滿意。Avedon 也多次拍攝 Warhol 和他工作間的成員。Avedon 和 Warhol 應沒有親密關係。
據一名助手說,有次外影,一晚 Avedon 入他房間,坐在床上談攝影,之後似有所暗示,但最後回房。至今助手仍感到迷惘。
Avedon 視一位具音樂才華的遠房外甥如己出,對其關懷有加,怎料有天他突然昏倒,證實患上愛滋病,原來婚姻下曾有同性戀的過去。Avedon 震驚和悲痛之餘,開始擔心自己也會染病,包括曾誤用外甥的水杯,經常做愛滋病毒測試。
攝影師在藝術殿堂中掙扎
當大家認為 Avedon 很成功,他不甘被視為攝影師,還只是時裝或名流攝影師。他拜倒 Henri Cartier-Bresson,傾慕 Robert Frank,妒忌 Diane Arbus (Arbus 也妒忌他從攝影獲得的財富,Avedon 和 Arbus 女兒 Doon 工作上合作無間),和 Irving Penn 亦友亦敵,較勁一生。他在洞悉時尚,帶領潮流的商業創作外,補貼自己拍攝社會議題,期望跨進藝術殿堂,包括極其渴望在 MoMA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行展覽。當時攝影主管 John Szarkowski 更鍾情 Irving Penn 的煙頭影像,但 1974 年也為 Avedon 在正門一個偏廳辦了個展,展出他拍攝父親其中 8 張照片,滿足了他心願 (諷刺在開幕前午夜因胸痛入院,開幕時自己不在現場)。雖則 Irving Penn 於 1975 和 1984,在 MoMA 較他有更大型展覽,Avedon 於 1978 和 2002 去世前兩年,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兩次大型個展,前者開幕邀請 3,000人,後者三個月共 50 萬人次,足以奠定王者地位。
關於 Avedon 和 Arbus 還可一說:兩人算相當友好,大家互掛對方作品在家。Arbus 手製的十套作品,Avedon 第一個買了三套。Arbus 謂 Avedon 照片對她影響很大,Avedon 也有分攝影工作給 Arbus ,讓她增加收入。Arbus 割脈自殺,Avedon 是首三人被通知,他趕到,Arbus 還浸在浴缸中。他之後立即從紐約飛巴黎,通知 Arbus 大女 Doon。Arbus 另有 17 歲細女 Amy,很想要 Avedon 兒子 John 一頭小狗,但 John 寧願放生都不肯轉送,Avedon 當場罵他:「人地阿媽剛死,for Christ's sake,送比佢啦!」兒子才把狗贈予 Amy。
Arbus 離婚後,和一有婦之夫有近十年情,期間 Doon 亦和他有染,成兩母女之間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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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花了好些筆墨,詳細描繪 Avedon 多幅照片內容和攝製過程,十分值得邊讀邊上網花時間尋找原來的照片觀賞。
讀到書末鳴謝最後一段,當作者向其丈夫深深致謝,便恍然明白 Avedon 性取向佔全書不少篇幅,內容寫得特別深入出色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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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 670 頁,作者 Norma Stevens 自 1976 年起任 Avedon 影樓總管 (studio director) 28 年,包括見客談生意和處理展覽出書要務,經常跟出跟入,除公事外也辦私事,隨傳隨到,地位高至可分紅。 Avedon 身故後,成 Richard Avedon Foundation 首任行政總裁 5 年。取書名 Something Personal ,對應 Avedon 和同窗兼作家 James Baldwin 1964 年合作的攝影集 Nothing Personal 。
有別於傳記,此書談 Avedon 大大小小事的人物眾多,除 Norma 自己,包括頂級模特兒、時裝設計師、髮型師、化妝師、時裝編輯、設計師、不同年代不同等級助手 (共分四級)、藝術界與藝評界人士、攝影師、學員 (他曾辦工作坊)、親屬和朋友、其它拍攝對象等等。若傳記如一部小說,回憶錄則像話劇,透過旁白,主角立體呈現。
當中,眾人談 Avedon 和 Irving Penn 之間較勁佔 45 頁,包括同代的 David Bailey ;多位助手談 Avedon 佔兩章,共 105 頁。此外,有兩章談 Avedon 兩大客戶: Calvin Klein 和 Versace,前者有 Klien 和當時受爭議廣告主角波姬‧小絲現身說法。還有一章,記一個鮮為人知的大戶:卡塔爾一名酋長,大額聘請 Avedon 拍攝他的動物珍藏,之後還收購他用來拍攝的 Sinar P 8"x10" 相機 (衍生另一有趣故事)。整章可謂大觀園之遊 ,加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
傳記已有不少事件引人入勝,在此更為密集,匪夷所思,如黑房內一位助手用槍指著另一位的頭 20 分鐘,由於 Avedon 視帶槍那位為得力,只能勸被槍指的離開公司。另一次, Avedon 為人情聘用朋友兒子,唯他無心工作,應負責裝片,但以為裝上菲林的 50 個 8"x10" 片盒,被沖印店告之全部白拍, Avedon 怒叫另一助手在街外守候,阻止那人回來,謂以後不想再見到他。
助手也透露了 Avedon 濫藥習慣,浴室抽屜滿是藥物,其中兩種是 Fiorinal 和 Fioricet ,屬止頭痛藥,另有些保持他拍攝和交際活力,助手說食藥前後判若兩人。
書中記 Avedon 既吝嗇又慷慨的為人:每年放大假會先裁掉家傭,之後另聘。一如很多商業攝影師,以他收入,給助手的工資卻頗低 (他愛聘日裔助手,說他們像奴隸),在紐約不易生活,而工時超長,曾有助手在黑房工作多日,不知倒地,昏睡到翌日被人發現。同時,影樓活像大家庭 (Bailey 說像夏令營),助手輪流做早餐,免費提供豐富午膳,影樓所有人包括模特兒以至在附近路過好友,均可來飽腹。好些助手離開,會和他們辦派對,個別更送其父母機票前來,給助手即場驚喜,而他多以贈自己簽名照片作禮物。有助手後來不得已高價賣掉照片,支付子女學費。
回憶錄有一段,傳記雖有提及,沒在此講得深刻:兒時母親 Anne 愛擺佈他和妹 Louise ,在比他們更好的住宅和名車前拍生活照,尤其會借來過路人的狗隻當道具,攝入畫面,扮自己養。成名後,Avedon 視當時「借來的犬」為偽裝,就像時裝攝影中的假象,和真實世界距離很大。模特兒完成工作,走在街上,或在家中,不會穿那些衣服,無異於常人。和他諗熟的藝評人 Owen Edwards 指出, Avedon 渴望自己更鍾情的人像創作,能不借此偽飾,來挑戰自己,就像在說:我不用靠借來的犬,也能做到。
Avedon 對展評和藝評十分緊張,尤其懼怕 Susan Sontag。他甚至關心自己死後地位,相信訃文會出現在紐約時報頭版,但擔心不在上半頁!他親自數過 Helmut Newton 訃文共九百多個字,希望自己比他多。最終,他的逾 2,500 字,多過 Irving Penn 幾年後 2,100 字,出現在紐約時報頭版下半頁。
最後一頁他過身後一樁小事,是全書最好笑的一個笑話,亦可視之為悲劇,對他永生想法的反諷。不在此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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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edon 60 年攝影生涯無數傑作,最為熟悉有 Dior 的 Dovina with the Elephants ,和 Nastassja Kinski and the serpent ,赤裸在地上兩小時拍攝,海報賣了 200 萬張;人像有差利卓別靈臨別美國那天到訪他影樓,最後 自己突然擺出的舖士,和馬利連夢露 半醉下的神態。
綜觀兩書,我覺得其中三本影集最有價值:
Nothing Personal (1964)
Avedon 首次個人拍攝計劃,關注美國族種議題,人物包括南部族種歧視法官和人權領袖馬丁路德‧金上下三代。出版後評價不高,被指偽善。我讀完傳記,急不及待買了法文重印版,還附送一本談原書製作的冊子。據聞英文版 快將重印 ,當中 James Baldwin 這篇被 Avedon 催迫寫完的文章,早前 獨立發行,原文竟提到香港。經過幾十年,美國社會被認為更加分化、撕裂,閱讀書中照片和文字,別有滋味。
Nothing Personal 法文版及製作冊子
In the American West (1985)
最為知名的拍攝計劃:德州一間博物館每年付 10 萬美元,聘 Avedon 以 5 年時間拍攝西部人像。最後從七百多人 17,000 張底片,選 120 張展出和印書。當中最著名的「蜜蜂人」,找來昆蟲專家,帶了 12 萬隻蜜蜂,在登廣告招請到的主角身上不同位置,滴蜂后香味,每次放出幾百上千去影。他前後拍了兩天三節,共 121 張 8"x10" 底片。表面上紀實性強的人物,就如他商業創作,好些其實都被剪裁加工。遠在數碼攝影普及,他影樓已有一名 "Mr. Photoshop" ,用執底執相方式處理影像。看上去像底片盒造成的黑框,亦非從原底片直接放曬,是黑房後製。
展出時評價未如理想,謂以東部眼光看西部的落後,不符主流想法。隨時間洗禮,成 Avedon 最為稱道的創作。
An Autobiography (1993)
近 300 張不同類別作品以互相「碰撞」的輯編手法,呈現 Avedon 近 50 年各種題材。出版後他 接受訪問,談輯編過程。
Avedon 晚年有大量銷毀底片和照片習慣,不希望一些不登大雅之堂或沒藝術價值的,影響自己成就。助手忙於用碎紙機毀壞他們認為應該保留的創作,常感可惜。
此外,這三期雜誌別具意義:
1945 年,Avedon 在 Harper's Bazaar 和 Vogue 之間選了前者為他奮鬥目標。 20 年後他高姿態跳槽到後者,令一直在 Vogue 發展的 Irving Penn 感到壓力,Penn 亦承認 Avedon 的到來,迫自己發揮創意。這是 Avedon 離開舊僱主前最後一期,全書所有時裝時尚照片均由 Avedon 拍攝及編排,可視為雜誌向員工致敬。
迎來美國立國 200 年,Avedon 建議該雜誌把原來專注候選人構想,擴大到拍攝整個建制/官僚階層,找了一位熟悉名單的記者 Renata Adler 協助,最終確定人選,拍下 69 人,取名 The Family。故事有趣在其中一人原不在名單內,但他主動要求被攝, Avedon 感莫明其妙,也終於拍了他放入圖輯。 29 年後,才得知他是尼克遜水門事件,為華盛頓郵報記者提供消息的「深喉」Mark Felt ,增添圖輯歷史義意。
在雜誌印刷時,Avedon 發現編輯改動了 Adler 身份,認為貶低了她參與價值。當他被告之不能停機更正後,憤怒地用酒店房間鎖匙𠝹開印刷機上高速運行的紙張,毀壞了印刷機,還不即時承認自己做的,成為佳話。
這份在知識份子階層享有盛名的雜誌,原是全文字版,新人事新作風,聘請了雜誌首位攝影師:Richard Avedon,他也很開心擁有一個記者証。這是 Avedon 最後一輯拍攝而未完成的照片,在那一期佔 32 頁,題為 Democracy 2004。他在德州拍完在伊拉克服役燒傷臉部士兵,當晚不能入睡,翌日起床後還打算行程,但頭部劇痛,被送到醫院,因腦出血,醫生要立即為他開腦,之後昏迷數天,至 10 月 1日宣佈死亡,享年 81 歲。他最後和助手對話,都涉及拍攝安排,可謂「戰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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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一年全日攝影課程,當攝影記者前,我曾先後在兩名商業攝影師,做了一年助理,其中一位專攻時裝,同學中亦有從事商業攝影,故此對 Avedon 的作業很感興趣。他的個人拍攝計劃,則含時事議題,和我其後工作有關。無論商業或個人項目,上述故事僅涉皮毛。這是一趟賞心閱讀之旅,在疫情下,靜心感受 Avedon 表面豐盛內裏繃緊的一生。
另見: